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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子糧倉

 

4

 

大牛走出糧倉時日頭正是最烈的時候,陽光太刺而顯得外面排隊的人龍黑壓壓一片。

這條黑龍上每雙眼睛都下意識瞥了瞥他,就像是整片閃著光的鱗片,齊齊照來,直逼得大牛瞳孔一陣緊縮。

原因無他,單憑他今天第一個納完了糧。

 

眾人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只覺得原本原本傻里傻氣的農村大牛進去一趟出來,精神許多,忙七嘴八舌地打探。

 

豈料問了半天,大牛只吐出六個字:

「鐵斛、鐵靴、鐵盤。」

 

字雖少,卻讓人們有了嚼舌的依據。

 

「這黑三器,又出世了。」老翁不勝欷噓。

 

眾人見有個懂行的人出聲,紛紛暫緩議論,耳朵卻一隻隻靠了上來。

喝過眾人示好的水,老翁環顧了一下四方,見確實沒有府衙兵丁,他壓低音量道:

「別看我們縣城人口不過千,糧少物貧,三十年前有個叫彭景頁的縣官,短短兩年就聚斂起上萬兩銀錢,兩年後買到了京城書手的職缺,主要憑的就是這『黑三器』。」

 

大牛聽了之後不禁咋舌,比對起上萬兩銀錢自己多花一包米實在算不了什麼。

「縣城百千人,一年怎麼說糧稅也有數千,兩年徵糧上萬兩會難嗎?」有人問道。

 

「去!神經病,全部自己拿,不怕砍頭啊!」

收了糧不繳上京,不只頭上的黑帽子保不住,連腦袋也不太安穩!

朱胖眼睛一轉,數字倒是生了出來:

「以收糧一萬,多污了六千來算,這官扣掉分配下去的兩千,倒還淨賺四千兩,兩年污個一萬兩也是稀鬆平常。」

 

老翁聽了點點頭,「商人打的是商人的算盤,為官卻另有一套算盤要打。」

 

排隊繳糧的老百姓,平日的生活就是柴米油鹽,聽個說書就算莫大的享受了,不料今日有機會聽到官府密辛,不禁心癢難耐,眼中盡是旺盛的求知慾,這倒提高的老者說話的興致。

 

老翁坐在他挑來的麻袋上,點起了煙稈,娓娓道來:

「每年開春天子祭天,全國的官都得上京城,上京城除了跟皇帝吃飯,還需得聽候封賞。」老翁翹起了腳,續道,「這封官的大小動作,自然需要靠銀子來推。」

 

媚娘聽到這就不懂了,「當官的不都有餉銀嗎?怎麼還有這麼多花花名堂?」

 

不待老翁回答,賣米的廖掌櫃就啐了一口:「錢這東西,還不是越多越好!」

老翁卻沒有這麼激動,吐出了一口煙,說,「說實話,天朝的餉銀養不活官。」

 

「姓彭的貪官走後,整個縣都被刮窮了,新來的縣官叫謝琳,多的每一文錢都沒取,讓大家休養生息,謝夫人每天種菜,縣官一家才有得溫飽。」眾人聽到竟然有官可以清廉到這般地步,不禁肅然。

 

「可是這麼一來,縣官雖然願意受苦,小役們可不樂意了,有次京裡的大官探訪,縣官好不容易弄了半隻雞跟魚,總算是辦了一桌酒菜,但京官卻覺得寒酸,以為謝大人在奚落他,被小差役挑撥了兩句,眉頭一皺,官威一發,登時叫隨從把謝大人打了個半死。」聽到吃菜的好官被吃肉的大漢揍,大家心裡頗有些同情,殷殷追問,「後來後來呢?」

 

「也是謝大人時運不濟,傷還沒好,又遇到天子祭天,入京的盤纏跟進獻的陋規好不容易讓城裡的人給湊齊了……」老翁有些黯然,「哪知道長期積勞跟營養不良,再兼上新傷,一個好官就這麼死在路上……

 

「有了這麼一個先例,縣裡要出清官卻是更難了。」

 

 

「聽說謝大人上京時為省宿錢都住在破廟中,是傷病加上風寒才死的。」種田的婆婆補充。

聽到貪官升遷,清官挨餓枉死,眾人一陣欷噓。

 

「這縣官太迂了。」朱胖嘆息。

「雖然迂,倒是個好官。」,說話的是一個黑臉大漢,大漢濃眉大眼古銅色的肌膚閃閃發亮,帶著笑意的爽氣神色讓整個人顯得英氣勃勃。

 

 

 

「老頭,所以不貪不行嗎?」大漢很敢問。

 

老翁抬頭望去,「倒不是行不行的問題,而是在這個體制下,要不要順從的問題。」

 

「要順從的話,在京裡就要有人,如此就要加入派系,派系從縣到各府、從各府到京裡,最後到京裡的大官,一級級地孝敬上來,孝敬的銀子就是政績。」

「這些孝敬也只能達到上一級,這是基本。」米店掌櫃總是冷言冷語,「多了的話同級的有壓力,府衙也會自己污下來,根本沒用。」上面的大官還是不認識你,不知道你的政績。

 

「這些沒用的例錢通稱為保命錢,是能不能當好一個縣官的第一關,光這樣就要兩千兩;如果要在京裡有消息,自己打通所有管道,一次的淨獻起碼要一萬兩。」米店跟糧官總是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對於官僚也並不陌生。

 

眾人聽到這邊禁不住有點淡淡的哀傷,羊群的無奈。

另幾個四書五經讀多的書生卻是又生氣又難過。

 

倒是朱大胖心裡那張算盤一打,數字又很快出來:

「所以說縣官只要熬五年,就可以存萬兩銀子去買官?」

 

「府衙又不是豬,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廖掌櫃諷刺,「一年府衙只消下鄉縣探訪幾次,光招待送禮兩千兩也不知能剩多少錢。」

 

 

「這樣算起來那個姓彭的狗官還真厲害。」黑臉大漢很奇特地把敬佩跟鄙夷都擺在一個人身上。

 

「是沒良心。」廖掌櫃說。

「我看起碼一年要污五萬兩。」朱胖很喜歡數字。

 

「五萬兩,怎麼污啊?」老是被敲詐的一方頭一回發現,敲詐居然是一門學問。

而且水很深。

 

一片靜默中,隊伍順從地往前移動。

 

 

 

5

 

坐正在大堂的嘉慶發現,今年的糧比往年好收很多。

原本預計中的老百姓總免不了會有哭窮的、硬是不給戥頭的、堅持自己帶來的米份量夠的、攀關係的,雖然說鬧起來吃虧的總不會是自己,但是浪費了時間,錢又沒有賺到,總是令人不爽。

 

每個人都趴著的時候,站著的那個人無疑是個醒目的箭靶。

當黑臉大漢把一小袋黃黃的小米倒進黑鐵鑄成的斛時,林嘉慶就像看到那張憊懶的笑臉上塗著一個紅紅、圓圓的靶心。

 

「那個……那個誰啊?」

「牧草村,李硬石,獨居,應繳糧五斤。」見習師爺補充道。

 

「李硬石啊!這些是什麼意思?」

 

「兄弟啊,別這樣。」李硬石露出招牌笑臉,「知道這些年大荒,收糧的又是好兄弟你,我自己不吃飯不打緊,這糧乃是國脈卻不能不交,您瞧我不是趕在隊伍的前頭巴巴地來繳糧了嗎?」

 

才覺得今天很順,就遇上一個油嘴滑舌的。

嘉慶的眉頭直跳。

話說天朝的江山是打下來的,戰爭首重信息,所以密佈在全天下的驛站網路也是天朝的驕傲。

這驕傲在連旱了兩年之後,很多駐點都被拔掉了,包括位於牧草村左近的牧草驛站,李硬石就曾經是驛站的人員。

李硬石跟林嘉慶兩人年齡都在二十五六,任職的時間也都差不多,雖然現在是一個得意一個失業,當年卻也曾一起吃肉喝酒過,一個縣就那麼點大,與幾個差役間自然也不陌生,所以雖然繳糧是件正式的事,李硬石卻相當之隨意,相當之自在。

 

「硬石啊,你糧是繳了,可是質量都不對啊!

才三斤小米,我們可是要五斤白米的,這差額可不會讓兄弟我出吧!」

 

「這樣講傷感情,」見過世面的硬石並不怕官樣文章,「這小米還是糧倉派出來的,兄弟我篩出了石頭挑過了米殼,然後過了磅之後才敢背著來繳,您還講這話真是……」李硬石撇了撇嘴。

 

這些內情嘉慶都是知道的,把白米盜賣成了小米,混入石頭跟米糠米殼充重量,再分配給各單位,中間的利益當然是極為可觀的。換了一個心腸軟一點的都會接受硬石的說法,合情合理嘛!可是受了五六年官僚文化薰陶的嘉慶並非平凡人,他已經是官僚,有口無心的官僚,而且,沒有身份傍身的硬石不過是個遊民,又豈能給他任何利益?

 

「這樣吧,廖掌櫃!」嘉慶說,「這些小米你用官價收回,再用市價賣五斤的白米給硬石兄弟,中間差額的部分打張借條出來,我就權當個中間人,畢竟大家也是相識一場,哈哈哈哈。」

廖掌櫃速度地算了下。

官價比市價低,這一倒賣中間自然有了回扣,而嘉慶雖說是賣五斤白米,但是看那度量的斛,起碼也得賣上六斤才夠,他大筆一揮,寫了個十兩,卻是知道回扣都是要送回來的,自己不過是個過路財神。

 

借據送到硬石的面前,只看他讀了半晌,忽然把借據整個粉碎撕裂。

高大的身軀逼近矮小猥瑣的廖掌櫃厲聲說道,「你是怎麼算的!你給我說看看!」巨手一推廖掌櫃,就讓他整個仰面翻倒。

 

跌飛出去的米店掌櫃頭殼正好撞上了差役腳邊的鐵斛,倒臥在地的腦袋從撞擊處汩汩流出鮮血。

 

被激怒的李硬石渾沒發現廖掌櫃已經受傷倒地,惡狠狠地瞪著林嘉慶,「你敬我一尺,我絕對敬你一丈,為何我乖乖來繳糧你還要逼我簽個十兩借據!」

 

十兩足足是硬石之前兩年的俸祿,一年繳一次糧,這債只會越疊越多。

 

越想越氣的李硬石臉色漲得通紅,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就要迎面砸向嘉慶那張狹長的馬臉,這兩個人喝酒吵嘴也不是沒發生過,雖然說場地真的不適合但眾差役只覺得新鮮有趣,還是笑笑看著,甚至開起了賭盤,賭看看誰會先讓步。

 

在這齣拙劣的鬧劇裡,唯一不協調的就是大堂上懸掛的大匾,和眼中盯著【天子糧倉】四個蒼勁大字的皇糧衛。

 

「糧倉內嚴禁喧嘩!」皇糧衛隊長亮了半把刀。

林嘉慶看見救兵,忙不迭躲了過去。

 

追出了興頭的李硬石也沒注意,嘴巴嚷著,「別擋老子。」

一手就順勢甩了出去。

 

只聽匡噹一聲,隊長的閃亮頭盔摔在地上,還摔凹了幾處。                                            

這一響,讓面目無光的隊長拔刀出鞘。

這一響,讓跟驛站不會有交情的皇糧衛團團包圍了大漢。

這一響,讓差役們重拾起立場,叫罵起沒有官職身份的李硬石。

這一響,讓李硬石跟林嘉慶面面相覷。

這一響,讓百姓們鴉雀無聲。

這一響,讓牌匾上的天子糧倉四個字顯得更加具有壓迫感。

 

大家的心裡都有著同樣的念頭:

「事情,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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