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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霧中佳人

 

9

李硬石醒過來時,第一個感覺是全身酸痛。

之前被痛打的印象浮現腦海。

 

沒進過牢裡,絕難想像這樣的滋味。

鎖住雙手的鐐銬被一根大麻繩絞起,將他整個人吊起來,高度剛好是掂腳能碰到地面的高度。

全身八十公斤的重量,就以手腕為支點被撐起。

這樣的姿勢,毫無施力點。

就算是用絕大的意志力,攀上了那根大麻繩,當手掌的握力、手腕的腕力、兩臂的臂力任何一個部位力竭時,又會掉回之前的狀態。

 

那個用腳尖來保持平衡的姿勢。

偶一放鬆,支撐點就會移到手腕──那是肌肉極少的部位。

八十公斤下墜的重量,足以磨破肌膚,並造成傷口不斷地刮損出血。

 

在牢獄中,李硬石也沒有奢望能得到包紮,他只好竭力保持平衡。

但是這一切努力,在【殺威棒】的襲擊下輕易地被撕碎了。

那個年輕的獄卒好像揍他就能夠從他身上掉出金子一般,瘋狂地揍他。

「幹!老子出去後沒堵他,老子屁眼會唱歌。」李硬石默默發誓。

 

李硬石艱難地動了一下,確認了骨骼沒有碎裂,內臟也安好。

稍稍放下心的他仍然保持著倒臥的姿勢,沒讓其他囚犯發現他已經醒來。

他需要時間,休息。

 

牢裡煙霧裊裊,數隻煙稈在囚犯間傳遞,吞雲吐霧間卻是難得的平靜。

看著煙霧,李硬石想起了朱寶寶。

三年多前,他第一次見到朱寶寶時,她的臉,也是像這樣從煙霧後面浮現出來。

 

那天,是一個乾冷的冬天。

 

那年的夏天跟秋天,一滴雨水都沒有降下來。

北方跟西方的省縣,河水的支流乾涸之後,莊稼全毀了。

也因此糧官跟農民的對立相當嚴重,許多人被殺了,許多人成了流寇,而殘餘的婦老子弟就成了游離的飢民,紛紛往尚未破敗的省縣集中。

 

他們已沒有家,所求的僅僅是一口溫飽。

但是高高在上的官府只把他們當成社會問題跟乞丐,唯一的指令是驅離。

這樣的行為,激化了官民的對立衝突,幾乎要形成一場暴動。

直到有不忍心的鄉紳向縣官提出了解決方案。

 

他們辦伙賑災,本著悲天憫人的動機,餵飽了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嘴巴。

這種自發的行為在天朝滿地開花,在硬石所在的縣裡出力最勤、出錢最多的就是朱大胖。

 

那天,經過長途跋涉的李硬石,衣服破損、身上佈滿了泥灰,乾燥的嘴唇被寒氣凍裂,即使是飢民中也難得看到這麼慘的。

那時,在城門開伙的朱大胖不堪身體的勞累,而由女兒接班。

當李硬石踏進城裡時,朱寶寶正揭開一籠蒸好的大饅頭。

 

雪地騰起的霧氣吸引了李硬石的目光。

熱蒸氣消散之後,兩個人的臉分別佔據了雙方的視線。

被李硬石看到那時,朱寶寶心底想著,「嘩,又蒸好一籠了,趕緊拿去分給眾多鄉親。」

朱寶寶臉上的關懷、親切的笑意、明朗清澈的眼神、嬌俏慧黠的神韻,組合成一個鮮明的印象,深深打進李硬石的眼中。

而被朱寶寶看到那時,李硬石剛完成一個近乎不可能的任務,突破了盜寇的重重阻殺抵達了縣城,那種堅定的腳步、泥塵下英挺的身板,在在不同於一般的難民。

 

朱寶寶還拿著竹製的籠蓋,巧笑倩兮地問道:「這位大哥,是否賞臉吃顆饅頭?」

而兩天來未曾停下腳步的李硬石也不自覺地停下來,「好……好阿。」

 

李硬石才剛撕下饅頭,嚼了一口就忍不住嗆咳。

朱寶寶已端過一碗稀粥,輕聲說,「是我不好,該先來碗粥暖暖胃才是。」

 

朱寶寶絕口不問李硬石的來歷,只是關心他的肚子是否裝滿了食物。

這種天然的慈愛神色卻是生長在驛站的李硬石從沒經歷過的。

籠罩在這種氣氛下的李硬石吶吶地不知該如何回應,憋住了一股勁兒只好發洩在吃喝上面,一晃眼倒是喝了十大碗稀粥,吃了數顆饅頭。

 

吃相之豪邁即使在眾多災民當中也是矯矯不群。

 

「這人真會吃。」小紅毫不掩飾地說。

……」遭到批判的李硬石一口噎住,從進入城門開始,蒸籠的霧氣下,他就像著了魔一般,遵循朱寶寶的指示,坐下,吃饅頭,喝粥。

反覆吃喝的動作只是一種掩飾,他想再聽一次女子的聲音,好想那女子再對他笑上一笑。

就是這樣魯直的心思,他停留在這,卻沒想到光是吃喝他就遭人側目。

滿臉通紅的李硬石摸了摸身上,上上下下只找出六枚銅幣。

 

「這些,夠嗎?」蒲扇般的大手上面零星的銅板,顯得寒愴。

 

「我們悅來酒樓的大師傅和的麵做的饅頭,洗的米熬的粥,你說夠嗎?」小紅叉起了腰刁蠻的說道。

 

「這個……」李硬石好生為難,吃東西前沒問價錢真是失策。

 

「這個那個,那個這個,你有完沒完啊?休想混水摸魚!」十六歲的小ㄚ嬛壓低了嗓子怪聲怪氣地糗起二十來歲的大漢。

 

「小紅。」聞聲而來的朱寶寶語氣中有些責備。

「小姐,是他……是他……」吃得太多了,小紅後半截話被朱寶寶的眼神壓了下去。

她轉頭看向李硬石,「這ㄚ頭讓我給寵壞了,真是對不住。」

 

李硬石終於又跟朱寶寶說上話了。

「這年的大荒讓許多人都不好過,我們在這賑災也只是盡一份心,至少讓大家能安然度過這個冬天。」朱寶寶說明了為什麼她會在這邊。

 

只是顧著一人溫飽的李硬石沒讀過論語,沒讀過春秋,卻是因為這個素昧平生的美麗女子言語間流露出的大愛給感動了,「我有這些……

 

六文錢。

 

「那就謝謝了。」朱寶寶雙手捧起。

 

李硬石把手上的銅板握起,手心向下,放到朱寶寶掬起的雙手間。

這是李硬石人生第一次嚐到『給予』的滋味。

幾顆銅板在朱寶寶的手心撞擊出叮叮的聲音,朱寶寶用很慎重很誠摯的聲音跟他道謝。

 

「謝謝。」

同樣的六枚銅板,此時卻豐盛充滿。

 

 

 

「寶寶……」躺在乾草間的李硬石此時強烈地思念起這名女子。

 

10

蔡華是這縣的縣官,所謂的縣官,官只九品,位如芝麻。是為九品芝麻官。                                         

這樣的縣官,官位如同芝麻,管的事也如同芝麻。

 

這天只見他穿梭在廳堂間,像一顆四處滾動的球。

「大人們有說為什麼事而來?」蔡縣官自從當了縣官之後就一天天肥胖起來,能不動就不動,如今看他如此快速地行走,可見來人的身份非同小可。

 

「好像是為了那個步驛李硬石來的。」縣衙師爺回答。

 

「是來尋仇,還是來出頭的?」

 

「看不出來,只是一直詢問李硬石的下落。」

 

「嗯嗯。」個子不高的蔡華點著大頭,踏入了正廳。

 

正廳裡柳清峰率著四名皇糧衛佔了五張太師椅,見到蔡華進來有的拱手有的點頭,卻是沒人起身致意,蔡華也不覺得奇怪,自己哈哈乾笑了兩聲自行在主位坐下。

「蔡縣衙,想請教那李硬石是因何事入獄?」柳清峰右手綁著繃帶。

 

蔡縣官瞟了一眼柳清峰帶傷的右手,「這莽夫衝撞了貴官……」縣官故意頓了一頓,本想探詢一下皇糧衛的意向,怎知……

 

「我們是私人比武,切磋總會有受傷,不礙事,不礙事。」柳清峰竟是一力幫兇手開脫。

 

「可是,在糧倉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皇上的面子可不好看。」縣官故作苦惱貌。

 

「縣大爺,糧倉是咱們管的,老大都說沒事,你在那邊機歪個毛。」方濤忍不住毛躁起來。

話語一落,雖然經過柳清峰跟李晉喝叱,但蔡華的臉色仍好不起來。

 

蔡華心想,「這五個十七八歲的小毛頭,仗著父輩庇蔭來這搶白我,還得看老爺我鳥不鳥你們。」

此時場面已經清晰,吃了虧的皇糧衛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居然一力幫李硬石開脫,但是蔡華吃了秤鉈鐵了心,偏偏就不肯答應。

蔡華在官場也待了四五年,說起能力是不強,但雲水袖的太極功力卻是十分深厚,拒絕起人來自然有讓雙方都可以下台的模式。

 

「其實李硬石也沒犯什麼大過,問題的癥結在於,縣裡有一個良民被他失手誤傷,由於傷在頭部,此人又是縣裡有頭有臉的人物,隨意放人,卻是失去民心,難以交代啊。」

縣官殷殷解釋,「所以,我才先將他收監,再行問審啊。」

 

「敢問,此人是誰?」智將李晉問道,若沒有這人,縣官所說的一切將不攻自破。

 

蔡縣官不疾不徐,「就是縣內第一米行,廖掌櫃。」

 

話已經說盡,眾人也不再牽制對方,縣官把皇糧衛送出了府門,笑笑揮手。

步出門外的皇糧衛士卻是有些鬱悶,本想五人一齊到來,要求放一個人應該不難;哪知道這縣官嘴上的太極功夫如此了得,三言兩語就化解了他們的氣勢,還來不及脅迫跟交易,就被送出府外。

柳清峰深感不妥,卻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於是向其餘四人詢問:

「這件事,你們怎麼看?」

 

年紀最長的王仁雖然只有二十五歲卻因為個性的關係是五人中最沈穩、考慮事情最多的人,他指出關鍵,「是那錠金子。」

 

李晉一想,登時明悟,「一錠金子足足值八十兩銀子,只消入監了,不管怎麼判,這金子都會被扣下。」

 

「原來是我害了他啊。」柳清峰恍然大悟。

 

「老大果然厲害,這招殺人於無形,高!果然高啊!」方濤無腦地狂讚。

這些讚美就像利劍一樣,一直反覆刺穿柳清峰的自尊。柳清峰雖然在比武時佔了兵器之利,但他仍然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武夫,豈料無意中,陰了敵手一把,這絕非他本願。

「快想想有什麼方法救他?」救人已經不只是立場問題,更是原則問題。

 

「難啊!」大家都是官宦世家,即使是方濤也搖了頭,覺得李硬石這回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幹!如果沒再跟他比一場,老子就沒機會贏回來耶!老大輸一輩子,你們也沒光彩。」

 

帶著雙劍的蕭俊,想了半晌卻是說出一個可能性,「除非,劫獄。」

 

這四個字在眾人心中打了個突,五人均不講話,快步走回官舍。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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